小时候的邻家姐姐是会绣花的，常去看她们绣各种东西。
用很艳的绒线绣鞋垫，所用的针与普通的针不同，一根长长的线从针鼻里穿过，然后就将针鼻的这端当针头使，用力从布上透过去，待线走到了布的背面，再扯回来，在背面留下一道“Ｕ”形的线，巧手慧心，不用看便可以在背面留下均匀的线，一簇一簇，红的花，绿的叶，摸上去柔柔软软的，阳光下透着艳艳的脂粉气。
可惜那个时候无心向学，所以一直不知道，后面又有什么加工，使得一簇一簇立体的花叶没有那么容易脱线，引为遗憾。
绣手绢用的是丝线，用竹绷子绷起一方绢，就是真正的“绣”了，细细的闪着光泽的丝线在手中翻飞，平素总带着笑的姐姐也严肃起来，像颇为自信的画家，一针一针，图纸上的画便跑到布上了。
绒线绣的东西是热情乡俗的，像桃花树下梳着两只小辫子的姑娘，而丝线绣的则像水湄伊人，隔着芦苇丛的身影流波。
也会绣大件的，桌布、电视机罩、枕套什么的，都是可以做嫁妆的东西，映着姐姐的脸，可以入画的。
好像是从我这个年龄的人（“80初”）开始，“绣”便失传了，离开家上学的时候，邻家的姐姐还送过一双鞋垫，缠枝花样，连绵的绿叶子中有红的五瓣花，一直没舍得用过，许久过去了，依然是柔软的立体花叶，有香浓的脂粉味。
后来回忆起当年姐姐们绣花的样子，耳边回响的是针透过绷得紧紧的布时那种微微破碎的“嗵”、“嗵”的细声，颇有点残酷的感觉，美得惊心动魄。
而且，在家乡，绣花是被称为“扎”花的，现在说起来的时候，指尖依然有微微的痛感，是不是初学的人亲身体验口口相传的名字？
从哪年开始，“绣”又重归生活？
最简单的绣就是那一个一个小十字了，“十字绣”。
作为消遣来绣，可以买现成的套装，简单到极点：
图是现成的，花鸟鱼虫，名画佳人，田园风光，卡通抽象，应有尽有，化为一个一个小格子印在图上；线是现成的，一缕一缕不同颜色的线按标号排好；布是现成的，按大小裁好，找到坐标就可以开始第一针；绣也是简单的，找准小格子，左斜一下右斜一下，一个小十字就成了。
甚至连“扎”手的过程都省略了，十字绣所用的针针头是圆的，可以轻松地从小孔中穿过去，又绝对不会戳痛手。
绣的第一幅是齐白石的《虾》，白布的底子上，几只虾儿活灵活现，颜色简单，形态也简单，却有味道，慢慢地绣，一节一节，虾的样子便活了起来，不知道白石老人当年是不是也是这么画的。绣完身体，再用黑线勾出细长飘拂的虾须，虾便真的像游在水中了。
旁边还有白石老人的名字与印章，绣的时候，心里有小小的神圣感，或许是在一针一针地满足自己对绘画那种绝不可得的向往。在绘画的领域里，穷其一生也不可能达到的境界，居然可以作为绣品的起点，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“曲线补偿”吧。
再接再厉，绣一幅《荷花鲤鱼图》，几片风姿各异的荷叶潇洒地铺开，衬着开得舒展的荷花，当中还立着亭亭的花苞嫩嫩的莲蓬，再挑出几枝柔媚的苇叶，荷叶下有红色黑色的鲤鱼活泼泼地游着，又有小朵可爱的浮萍，美得不得了的中国画。
一格一格地绣，会感觉身边的空气都古典了，那安静简单的重复，像是有魔力，一丝一缕地清理着心里的繁杂。
在形容词里，“秀”是一种清澈的气质，是像泉水一般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微淡的光，“绣”字亦然，柔和的清雅的，闺阁绣女，贞静地临窗而坐，那一幅一幅精致的绣品，是考核她们才情的一个方面。不过如果在现在，再讲这些，会让强调平等的现代女性感到牺牲甚至侮辱，她们绣，只是为了自己。
断断续续，绣一幅精致的图，数月甚至数年，在工作的间隙里择出时间来延续，甚至经营一份感情都坚持不了这么久。
十字绣可以用在生活的各个角落，绣一幅画挂在墙上，绣个靠垫抱在怀里，绣个杯垫，绣个纸巾盒，绣个钱包或者零钱包什么的，想来，好像没有什么不可以绣的。
不过最喜欢的是往坏掉的衣服上绣贴片。
最先是没有坏掉的衣服的，找好好的衣服来试，倒戳了几个小洞出来。后来一有破了小洞的衣服，便想着：怎么绣个图呢？
衣服上的洞前所未有地可爱起来。
面对一幅绣作，观者看到的是光鲜的图案，而对绣者来说，最能带来成就感的，却是背面的走线。最初开始绣的时候，什么都不顾，线在背后扯来扯去，完全没有条理可言，或者几种颜色的线缠到了一起，实在解不开，也就算了，下一个格子再作新的起点好了，最后的产品，从前面看，是光鲜亮丽的，可是绣者会在心里有点堵，因为那个一塌糊涂的背面。即使后来镶到框里，看不到了，可是自己知道，这里有个线团，所以周围不太平整，那里线扯得太紧了，有点皱皱巴巴的……一直可惜。
也只有真的绣过才知道，把正面绣得光彩平整并不难，难的是背面也清晰有序，像生活，一部分是给别人看的，一部分是给自己看的，而真正能熨帖自己内心的，往往是那不为外人所见的一丝一缕。
后来绣，会着意关注背后的走线，那一针一针，是走在自己心里的，所谓的“针脚”，大概也可以这么直解吧？
不断地思量，也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，慢慢便会本能地知道，这一针应该从这里走到那里，下一针再走到那里……
绣着的时候，心里很是安宁，一种简单而有序的重复，有着奇异的静力。像一个人在路上。
